“不用你了,我亲自给她送去!”

  撂下这句话,朱雄英扭头进了门。

  徐允恭和李景隆几人面面相觑几眼,又像个老牛似的眨了眨眼睛,一溜小跑的跟了上去,在身后陪着笑脸:

  “要说也是…”

  “奔波一天了,您坐坐,喝口水再说…”

  朱雄英没搭理他,攥着书背着手,一路自顾自的走向徐俏儿的小院。

  绕过影背墙,他忽然听到屋里徐叶惊诧的啧啧声透窗而来:

  “哇哦!”

  “大小姐,这些都是太孙买的呀?”

  徐俏儿‘嗯’了一声,似乎也是在笑着说道:

  “转了一天,买了不少,也有些是被李景隆和黄子澄他们拿去了…”

  听见她们在议论自己,朱雄英不急着进门了。

  他回头瞥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徐允恭,给了他一个你敢吭声我就收拾你的眼神。

  然后轻手轻脚的走到那棵新栽的梧桐树下,竖着耳朵做了个偷听的梁上君子。

  徐允恭欲言又止。

  他可太知道自家闺女的彪劲儿了。

  说些什么僭越的话倒是不会,可要是顺嘴秃噜一些有的没的不值钱话,那你让老夫的脸往哪搁?

  他再次幽怨的瞥了眼朱雄英,直嘬牙花子。

  嘿!小子真随他爷爷,天生八只耳!

  老朱家就他奶奶的一副听墙根儿的揍性!

  果然,屋里的徐俏儿话语一转,开始了碎碎念的吐槽:

  “那可都是太孙的血汗钱,那群羔子…嘿!”

  “食君俸禄,不琢磨着怎么为君分忧,却总惦记着想法儿占君的便宜…那一群…嗯…”

  “嘿,那群缺德的,挨刀的,四十里地没有人家他个狼掏的!”

  徐允恭闭上了眼睛。

  很好,开始不值钱了。

  “嗯!那群狼掏的!”徐叶附和了一声,似乎是点了下头,然后又笑嘻嘻的说道:

  “不过大头还是在大小姐这嘛…”

  “嘿,太孙对大小姐可真好!”

  房间里突然没人说话了,过了会,徐俏儿吁了一声,然后说道:

  “叶子,你记住…”

  “别人对你好,是希望你也对他好…”

  “等将来…”

  后面的话,朱雄英听不清了。

  这句话让他突然一怔。

  往事涌上心头,逐渐凝聚成一个难以言说的女子形象。

  面貌朦胧。

  像林间的小兽,像雪月下的潮汐,像冬去春来,也像是一次擦肩而过。

  此刻,欲望凝结成了实体,就像是这棵新栽下的梧桐树。

  他抬头,负手看向树上的枝芽和几片零散的叶子。

  它们在残余的晚霞下微微颤抖。

  朱雄英若有所思。

  原来,这就是风动的样子。

  这时,屋里的徐俏儿又笑嘻嘻的说道:

  “父亲还总说我整天吊儿郎当的,四处闲溜达,没个大姑娘样儿…”

  “还什么让我学江南那边的大家闺秀,嘁…”

  “太孙来了,他怎么不说什么要深居简出,什么大家闺秀了呀?”

  “还不是得唯唯诺诺的陪着笑脸,啊是是是,啊呵呵呵,您说的对,太孙高见…”

  “敢情!”

  徐允恭眯了眯眼。

  好孽畜!

  朱雄英从往事回神,鄙视的瞥了他一眼。

  父纲不振,无能!

  屋里的徐俏儿编排爹,徐叶却不敢跟着编排家主。

  她干笑一声,轻飘飘的说了句家主也是为了小姐好,然后再次把话题扯到了朱雄英的身上:

  “嘿,太孙对小姐那么好,针工局也量好了嫁衣的尺寸,这要是等到大婚那天…”

  说着,她双手捧在胸前,一憧憬的开始了自己的表演:

  “等到那天呀…小姐穿着全天下最漂亮的衣服,坐着凤辇进了皇城…”

  “那时…天上是炸开的焰火,沿途是恭贺的人,普天同庆…”

  “然后嗯…”

  “然后殿下轻轻的攥着小姐的手,满含深情的说,我的俏…”

  “小姐也握住殿下的手,同样满含深情的说,我的英…”

  “不对不对!”

  说着,徐叶又突然连连摆手,直接推翻了自己之前的理论,略作思索后又继续古灵精怪的说道:

  “这种温柔的时候,怎么可以直接叫大名呢?”

  “应该是嗯…殿下抓着小姐的手,轻轻,但是却深沉的说…”

  “我的砣,我…心悦你…”

  “然后小姐也抓着殿下的手,同样深情,并且含情脉脉的,用红润丰满的嘴唇说…”

  “我的英!我也…心悦你…”

  “啊我的砣…啊我的英!”

  “我的砣…我的英!”

  “砣…英!”

  “要死啊你,敢取笑我…!”

  徐俏儿的羞恼声,打断了徐叶的话,又自己咯咯的笑了,然后屋里开始传出两个人打闹的笑声。

  朱雄英僵硬的站在树下,负在背后的手用力的攥了攥,又咽了口口水,嘴巴微张轻轻抽吸着。

  太恶心了!

  太尴尬了!

  这阵儿,他都不敢回头去看背后的徐允恭,更不知道现在应该要如何是好。

  这要是拂袖而去,多少显得心虚,可要是不走,这也太羞耻了…

  就像是被一条刚吃完屎的狗,深情的舔了一口!

  “嗯哼!”

  徐允恭猛的咳嗽了一声。

  老脸已经荡然无存了,他也终于忍不住了。

  门里的打闹声戛然而止,又在瞬息间开了门。

  当看到面无表情的朱雄英和生无可恋的徐允恭,正一前一后的站在树下时。

  徐俏儿的脸,瞬间红过了天边的夕阳。

  暗暗有些埋怨,她不知道这两个人站了多久,又偷听了多少。

  可等面无表情的朱雄英从背后拿出那本春宫图,然后更面无表情的递给她时,她的脸更红了。

  就像是一个画本,同时画着夕阳,还有夕阳他爹。

  ‘噌’的一声夺过书本攥在手里,然后徐俏儿站在原地,低着头一言不发的,翻着眼睛去偷看朱雄英的脸。

  这时,朱雄英缓过来了,脸上有了些表情,似笑非笑的说道:

  “收好!”

  “别弄丢了!”

  “我的砣!”

  “呀你!”徐俏儿轻轻跺脚,捂着脸不吭声。

  她很需要一个地缝。

  朱雄英又扭头看向跪在一旁的徐叶:

  “你”

  “少看那些遭了瘟的盗版书!”

  说完后,他搓着胳膊,扭头就向院外走去。

  看着他走的仓促,似有仓惶,徐允恭有些幸灾乐祸:

  活该!

  让你狗日的偷听!

  可马上他也赶了上去,跟在身侧嘴巴不停:

  “喝口水不?前阵陛下刚赏下的皇尖儿…”

  “呃,那要不套个马车捏?呵呵呵,今儿也不少奔波…”

  “嘿,要不臣跟您走一趟,吃了晌饭,臣称好消消食儿…”

  听着他的啰嗦,走到了影背墙,朱雄英突然停住了,然后站在原地抬头望天,让喋喋不休的徐允恭一个趔趄。

  不知怎地,他突然发现,徐俏儿有种带着期待的笑容和笑容渐渐消失的矛盾感。

  就像是手足无措和落落大方同时出现在了一个人的身上。

  过了会,他突然轻笑一声,摇了摇头,又折返回去,对仍然站在门口的徐俏儿小声解释道:

  “江南女子深锁闺中,那是因为她们想卖个好价钱”

  “可你已经卖了全天下最好的价钱了…嗯?”

  “呵呵,自遇汝以来,我就常愿有情人终成眷属…”

  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…”

  朱雄英停顿了一下。

  他忽然觉得,以此刻的高大,十分有必要的用一首原创诗词,来舒展他此刻的有感而发。

  可沉吟片刻,他又放弃了。

  没这个水平。

  按下这个心思,他轻轻拍了拍徐俏儿的胳膊,又捏了捏她的耳朵,轻轻说道:

  “回屋去吧”

  “甭送了都”

  ……

  虽然朱雄英强烈要求不用送,可徐允恭还是陪着笑脸的把他送出了府门,并继续荡漾着笑脸挥手示意。

  直到看见这群人渐行渐远,他才猛的把笑脸一收,轻松的吐出了一口气:

  “呼…”

  “可算是走了…”

  “以后可别来了…”

  抹了一把脸上的虚汗,他忽然觉得此刻的自己很疲惫。

  可刚一疲惫,他又瞬间精神了。

  咬着牙,嘴里不停的骂着‘孽障’‘孽畜’,然后他踩着生灵涂炭的步伐,再次往徐俏儿的院子里赶。

  告状,坑爹,刨王八,不值钱!

  今日的桩桩件件,让他脑海里频繁浮现着一个关中家将的口头语:

  女子,我日你八辈儿!

  他迫切的要给徐俏儿一些深沉的父爱!

  ……

  等他手捏风雷,脚踩地火的赶到徐俏儿的院子,眼前所见,却让他微微一怔。

  他那个狼掏的姑娘,正于院子的一角,瘫在一张摇椅上,微微眯着眼,恬静的看向不远处的夕阳。

  在她的旁边,是一个小几,上面放着一整套的宋瓷茶具。

  摇椅轻轻摇晃,茶雾袅袅飘扬,发丝缕缕逸动,掩映着那张没有瑕疵的脸,就像是晚风在吹。

  此间岁月静好,一处与世无争的景象。

  与他周身的生灵涂炭、民不聊生相比截然不同。

  看见他来,徐俏儿懒洋洋的行了礼,又一副不怎么想搭理他的模样坐回摇椅,继续微眯双眼看向天边。

  徐允恭无语了。

  他在摇椅上踢了一脚,又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小几的另一边,然后自己给自己添茶。

  “高人,你这是提前致仕了?”

  “嘿,甭说,你这副山河无恙的穷横劲,一般人还真来不了!”

  徐俏儿懒洋洋的看了他一眼,打了个哈欠:

  “咱爷俩见什么外,什么高人不高人的,叫声才女就得了…”

  徐允恭一滞之后冷笑,又啧啧两声:

  “听了几句漂亮话,送了几个物件儿…”

  “你就嘚瑟吧,等他哪阵儿翻脸,你就知道害怕了”

  “老朱家都是一水儿的属狗脸…”

  “他翻脸您有法子吗?”

  徐允恭又是一滞,摇了摇头:

  “那倒没有”

  “那您还操心的什么劲儿…!”

  徐俏儿撇撇嘴,停顿片刻,又说道:

  “回头啊,他要是欺负我,我就揍他儿子…哐哐往脸上扇…”

  “你!”徐允恭勃然大怒。

  一句话让他想起了此行的初衷。

  他是要揍人来着!

  “这是你个大姑娘该说的话吗!”

  “真是毫无管束,岂有此理!”

  徐俏儿再次懒洋洋的瞥了他一眼,又不急不忙的掏出了那张封妃的圣旨,往脸上一盖:

  “打吧”

  “你打死我?”

  徐允恭的怒火直冲九天,已经从脚底顶到了天灵盖,眉毛都竖了。

  可看见那张圣旨,他又怂了。

  这玩意撕坏了没地儿补。

  指望老头再写一张怕是不能,还得吃瓜落…

  咬了半天的牙,他才又点了点自己的脸:

  “你爹的脸仅此一张,你省着点丢!”

  ……

  另一边。

  等朱雄英回到宫里,恰好该吃晚饭。

  老爷子忙,吃饭晚,掐着点儿回来的。

  饭桌上,朱雄英说了些市井上的事,还有徐家的一些近况。

  并且着重宣讲了‘我的砣’和‘我的英’,以及彼此心悦的事情。

  那阵儿尴尬的劲儿已经过去了,这时候说的毫无负担。

  以他出了名的碎嘴子,指望他保守秘密,门儿也没有!

  朱元璋笑了笑,又有些感叹:

  “外戚这玩意,到你这是到头了…”

  朱雄英点点头。

  单单开国的公侯,跟他有亲戚的就有好几家。

  曹国公李家,魏国公徐家,开国公常家,还有老蓝家。

  他瞥了眼正努力干饭的朱标。

  太子爷拿儿子做利益交换的事,办的是真牙碜!

  为了自己的功业,他就不怕把儿子坑死!

  朱元璋又说道:

  “你倒是能掐的住秤砣的脉…”

  朱雄英点点头,脸上有光:

  “掐不住,孙儿就杀她全家”

  大家这都是心照不宣了。

  你老徐家权势,财产,荣宠,官位,圣眷,都到头了。

  等以后,就是纯付出就得了。

  该给的不该给的,都给了,要是还不安分…

  马皇后瞪了他一眼。

  就说,老朱家没一个好东西。

  朱元璋哑然失笑:

  “你狠得下心?”

  “嗨…”朱雄英一脸的笑呵呵:

  “这不都跟您学的嘛…”

  “孙儿除了心狠手辣,就剩心肠歹毒了…”

  朱标意外的瞥了他一眼。

  好小子,有种儿。

  当着和尚骂秃驴!

  “你!”朱元璋脸色呱唧一下掉了,有些想要急眼。

  比起旁人,这小子是真心疼他,也是真不怕他!

  抽冷子的就要皮一下。

  并且永远都不知道,他会抽的哪个冷子!

  过了会,他眯着眼身体前倾:

  “咱看,你还是得在太庙跪一阵儿…”

  朱雄英瞬间谄媚:

  “您听差了”

  “孙儿是说,除了志向远大,就剩超凡脱俗了…嘿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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