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称呼让素琇为难得很,只能泛泛而答:“官家侍御,即便不是哪位大臣的千金,亦是某家大户的小娘子。”

  馥芝咯咯笑出声:“千金?小娘子?你可真抬举她们,分明是‘落魄甘风尘’,‘打杀长鸣鸡’。”这毫不相干的两句诗,被她念得十分恶毒,尴尬得素琇低下头,甚么都不想听见。“我不妨告诉你。”馥芝回头看着她,“她俩除去贱籍,不过是这个月的事而已。”

  素琇的眸子颤抖了一瞬,对这违背宫规的事不敢全然采信。

  馥芝轻轻扶扫发髻上坠下的碎玉,斜昵着红霞帔的屋子,目光里的轻蔑衬得她一张杏腮桃脸高傲而孤寂:“恐怕过不了几日,你这双巧手就得去给她们理发了。”

  “奴婢专司梳头,原也是应当应分的。”素琇道。

  “是吗。”馥芝冷笑着将指尖从发髻挪到素琇的下巴,一把勾起,“你是良家子,是宫里最年小,最受官家关照的梳头夫人。你横该守在福宁殿,却沦落到给两个乡妇野伎做奴做婢,竟是应当应分的?”

  素琇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无所适从,一时忘记分辨她话中用意,只能可怜兮兮的与她对视。唯独在此凝滞间,素琇才蓦地嗅到空气中的檀香,细腻醇厚之余,夹杂着些许辛辣与血腥,将她她始终深深埋在心底的欲望撩拨了起来。

  馥芝美目微动,细细的将她端详了一番:“与其便宜她们,那间屋子还不如由你来住。”

  这话令素琇的眼珠子紧张得不敢放低,受惊鹿儿般在眼眶里左右乱蹦,挨过一阵她不知是该期冀还是该担忧的等待,馥芝终于发出“啧”的一声,果决地松开她,冷冷留下五个字,可惜太瘦了。她回到坐榻,冲素琇一挥手,再不曾看她一眼,嘴里的话索然无味:“走吧,真让官家在福宁殿等烦了,我可耽搁不起。”

  她毫不遮掩的失望,让素琇的脸像被人狠狠掴了一巴掌,又烫又辣。素琇屈身道了个万福,转过头快步离开,一只手牢牢抓住盛装理发器皿的东阳竹编绿彩小提篮,一只手握紧这只细弱的腕子,生怕费尽心思制成的发油会如她所剩无几的自尊般散落一地。

  她会如此在乎馥芝的话,恰是因为她没说错,瘦,这桩是连素琇自己都不愿被提起的事。

  她不止一次对镜感叹,她的瘦,永远令她显得像个幼童。且这瘦与尚美人之窈窕截然不同,她没有其纤长肩颈下一对傲人的酥胷,比起来她的身体就像从未吃饱过的幼猴,半点力气也无,还争抢什么呢?

  更何况,从后宫获宠的情形,她能深切感知赵桢的意趣亦在此。

  她跨过穆青阁的门槛,情绪如宫墙外的远山般迷茫。这样低着头零零碎碎迈了几步,忽被人叫住,她回头一看,是馥芝屋里的婢子折姑。

  “夫人走得真急。”折姑乐呵呵地追到她身边,做了个万福。

  素琇用余光扫了扫自己的女史,向折姑紧张地问:“莫非娘子还有何吩咐?”

  “娘子让奴婢传个话。”折姑笑道,“娘子说‘有没有旁的本领暂且不论,究竟学字这个事,不是打开了书铺开了纸研匀了墨手上提一根笔便能认能写的,平日下多少功夫最瞒不了人,须得时刻温习才成’。”

  素琇点点头:“有劳姐姐,烦请转告尚娘子,娘子的指教我必尽心领会。”

  待折姑离去,素琇又变作呆呆的模样。

  穆青阁从不许她身旁的女史进到馥芝的屋子里,女史因相当好奇:“夫人要学字吗?”

  素琇没理她,继续垂首向前,直至回到福宁殿,从她手里接过提篮的一刻,素琇才问:“你在宫里听过何远震,徐明礼,于韩韦什么的名字吗?”

  女史摇摇头,表示不知。

  素琇愈发起疑,一言不发的进到殿内西侧的廊庑,将提篮摆到桌子上。确定四周无人,她拿出写满名字的那张纸,凭着记忆把每个字和读音对上号,搜肠刮肚的回忆一遍,仍旧想不起宫中有谁能对上号。

  她左看看右看看,瞧不出任何端倪,惟有暂且作罢。休整没多久,便听内侍说赵桢传她梳头。素琇不敢耽搁,取了几罐在热水里浸泡的发油和馥芝给的白角篦,忙不迭进入主殿。

  赵桢正披散着头发,懒懒靠在一张倒如意四脚云雷纹扶手椅上闭目养神。久未露面的阎文应蹲在一旁,用文火煎煮着一炉从姑苏城采选的曲药子(吴地产的茱萸),随水声漫溢出的滋味取代了干燥的熏香,令鼻息变得辛辣而温苦,瞬间驱散了素琇周身的寒意。

  周成奉将她领到一边盥洗双手,擦干后对赵桢轻轻说人已来了。

  赵桢睁开眼看见素琇,伸手招她上前,虚声耳语:“早晨起晚了,上朝头发没梳好,太紧,勒得一天难受得很,你先给朕摁一下穴位。别告诉周成奉,省得他小题大做。”

  潮热气息自她的耳垂拂过,留下半壁通红。她含羞莞尔,绕到他身后,搓热双手,从他的耳朵一点点向头顶按过去。赵桢缓过些精神,打案头拿起一封奏疏开始阅览,素琇打趣道:“官家一边按,一边读,恐怕没有事半功倍的效用。”

  赵桢晓得她不怎么识字,一向不避讳在她面前批阅章奏,这次也是随口聊道:“旱荒闹得凶猛,各处百姓都想学藩商减免市租,可朝廷不能听凭他们一味免去,唯有想些办法替他们输税(缴纳租税),此等事耽搁不得。”他顿了顿,半转过头对她说:“所以啊,你这个梳头夫人也得琢磨点新法子,让梳头事半功倍才行。”

  她自然满口答应。

  赵桢又看了几本扎子,突然问:“你手上还沾着木樨花香,方才去哪儿了?”

  素琇怔了一瞬:“奴婢在穆青阁替尚美人理发。”

  赵桢继续翻看扎子,有一搭没一搭的说:“宫阁里,似乎尚美人最常唤你过去吧。”

  “是。”素琇的眼珠子左右瞟了瞟,“尚美人喜欢换发髻,所以奴婢也得常学新的样式呢。”赵桢挑眉点头,眼睛却只盯着扎子。“官家不喜欢奴婢去吗?”素琇问。

  “怎么会。”赵桢翻了一面,“你去你的,无需多心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为便于施力,素琇稍稍把上身往前压了压,她的视线从自己血色浅淡的指尖,一步步移到自己的胸前。因太过单薄,无论她如何尝试,都无法轻易与赵桢的头颅发生碰触。她咬咬嘴唇放弃了这不切实际的期待,又将视线移到赵桢翻阅得扎子上,暗暗诵读,检验自己能记得多少。

  没读几行,她手上的动作悄然停了下来,嘴里不由自主“咦”了一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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