管祈微微侧头,向支道安说道:“师父,我还要站多久?”

  冷冷的声线里带着满满的孩子气,话落,一股子青涩味扑面而来。

  这等人要么不谙世事,要么在某方面天赋异禀。

  明叔见对方苍白的指尖有些薄茧,腰间挂着长剑,身姿挺拔,猜想他约莫是走了兄长萧褚的老路,是一个剑侠。

  瞎眼的剑侠世所罕见,单是那份毅力就足够令人肃然起敬。

  明叔温声道:“乍见故人,一时忘了礼数,是我疏忽,两位请进。”

  支道安抬眼望向院中,视线落在中堂。

  那九旬老人身着布衣,肃然盘坐。

  “秦老,贫道有礼了。”支道安起手作礼。

  “道家子何故见儒门人?”

  “昔日儒道先师拜谒老子,今日贫道特来回礼。”

  秦老:“千百年了才来回礼,这礼却是太迟了。你自家空手来便是,带个耍剑的项庄做什么?”

  管祈冷冰冰的:“来抢人。”

  支道安无奈的徒弟说道:“你看,又泄露天机了吧?叫你下山后要温和有礼,你不听,捅到儒家的马蜂窝,这天下的书生该要跟你决斗了。”

  真正的儒生不仅仅是读两句诗书就完事的。

  君子可是有六艺呢,射御排在中间,这两样技术都是力气活啊。

  想当年秦老诗书退敌,大家以为他果真凭一首诗就把敌人吓退了,实际上那三千诵诗弟子个个都是孔武有力、腰佩长剑的青壮年,当时若是唬不住右贤王,秦老先生就要带弟子们杀出去了。

  支道安看秦老先生端起茶杯,微微一笑:“秦老,他是萧褚的胞弟。”

  秦老心头一慌,不过老人家脸上倒还算平静:“稀客,请上坐。”

  一盏茶过去,儒、道两家顶头人不动声色的斗了一个法,金卯回来了。

  秦老说今天是周景舒的生辰,金卯也就顺台阶下。

  气也气过了,老人家也道歉了,他不能一直犟着,老人家毕竟那么大年纪了,若惹急火撞个墙给他看看,他怎么对得起金琰?

  他推着一车给周景舒当生辰礼的精铁矿,费劲的进了院子,抹了把汗。

  明叔连忙跑出来,拿袖子给他擦了把脸,轻声道:“那眼上蒙布的青年是你……舅舅,先生很怕他带你走,阿奴,不要让先生难过,好么?”

  金卯神色惊讶:“我有个舅舅,我怎不知?”

  明叔言简意赅的解释一番,大抵就是当年管家的姑娘在江东生下萧褚后,遇到良人,又生了管祈。

  管氏夫妻因为萧褚的缘故死在乱军手里,管祈本人也在那场打击中毁了双目,后来随支道安去了山上。

  明叔三言两语是没法解释清楚当年旧事的。

  金卯望着青年眼上的黑色缎带。

  萧褚没向他们说过管祈,大致原因恐怕是父母的死让兄弟俩分道扬镳了。

  一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人,自然没有提的必要。

  金卯进院门那一刻,支道安就看过来了,眸色深深的打量着他。

  秦老没出声,他知道对方在给金卯相骨。

  上一次支道安相的人是金琰。

  “兴天下之忠臣,亡金氏之孽根”,他那一番话早已应验。

  他今日会给金卯相出什么结果?

  支道安在秦老紧张的注视下,缓缓说道:“一身艳骨,两世薄命。”

  秦老瞳孔一颤,哑涩道:“薄命?”

  老人心口像压了一块重石。

  那好端端的孩子,怎会是个薄命人?

  管祈:“怎解?”

  秦老紧紧盯着支道安。

  支道安蘸着茶水,在案上写了两个字:无解。

  秦老眼眶一酸,哑着喉半天未言。

  管祈歪了歪头:“师父?”

  支道安笑道:“你上山第一天,我就告诉过你,我说的话可信可不信,问那么多作甚?喝茶。”

  金卯在这时进来了。

  支道安用袖子扫过湿痕,等他坐下后才说道:“你长得像萧褚,我当年也追过他的。”

  金卯满脸黑线,支道安淡笑道:“崔兰追得最凶,还为他挥刀自宫了,你晓不晓得?”

  这倒是知道的,他在茂陵神宫监吃烧栗子那晚,老管事跟他提过。

  支道安叫他和小舅厮认,两边都呆呆的。

  金卯不知道萧褚和管祈这兄弟俩的纠纷。

  管祈是不怎么会哄人。

  场面一度冷淡,管祈向他说道:“来。”

  金卯坐了一会儿,缓缓挪过去。

  管祈侧耳听着,抬手,在他脑袋上轻轻抚了一下。

  “乖。”

  “想要贺寅怎么死?”

  金卯感受着头上的温度,愣道:“嗯?”

  “他打你。”管祈脸上线条分明,声线里有丝不近人情的冷酷:“我替你杀他。”

  金卯抿了抿嘴:“他没打我。”

  “欺负我的人叫阎一。”

  上次去隔壁闹了个大乌龙,他觉得那病歪歪的枯瘦少年根本不是贺寅,于是那些确凿无疑的猜测就变得疑点重重了。

  所以阎一到底是不是贺寅,他还没有足够的证据。

  管祈静静听着金卯的声音,小外甥声音软绵绵的,像没吃饱饭的小猫。

  “阎一是谁?”

  “销金窟的魔头。”

  秦老问道:“那么,上次在三里巷打你的人不是贺寅?”

  金卯已经解释得嘴皮起泡了,但还是又解释了一遍:“不是他,我当时也不是被打……”

  秦老冷哼一声:“不是他,那他为何被关去宗人府?满条街的人都看到他追着你打了,休要再替他遮掩,这小畜生本就不安好心!”

  金卯:“我干爹还关在昭狱里呢。”

  秦老气愤道:“那你就任他打?”

  金卯抿了抿嘴:“我会还手。。。”

  大家都不信,他也不信,因为他打不过,而且对方皮厚。

  师徒俩有事,又坐了一会儿就告别了。

  管祈临走时把一枚玉佩递给金卯:“礼物。”

  这玉是萧褚的旧物,摩挲多年,玉上纹路都被盘坏了。

  金卯小心的接过,送他出门。

  *

  入夜,门外风声萧瑟。

  贺寅的新居里来了个不速之客。

  “九皇子这般憔悴的形容属实难见,原以为你是铁打的,却不想也有这般孱弱的时候。”

  君淑站在殿外:“我还以为上天不待见我才让我患这等怪病,不想它对殿下也是一视同仁,你我同病相怜啊。”

  贺寅冷眸扫去。

  他撑起汗湿的上身,寒笑道:“哈,君淑?”

  “正是妾身。”

  贺寅捂了捂眼,锋利视线透过指缝,落在君淑脸上。

  “与你共用一张皮子的人,想必是你的得力干将了。”

  君淑站在门口回道:“有这个怪病,怕吓到春宴,病发时就叫她小姨易容顶替,怎么,这张脸把殿下迷惑了?”

  确实迷惑了,贺寅一开始以为,那个在永巷门口大言不惭想要跟他合作的人就是君淑本人。

  他毕竟只见过这小娘一面,当时他才五岁。

  贺寅漠然道:“看来大家都很喜欢玩身份替换,孤又长见识了。”

  “玩不过殿下,若阿奴得知殿下处心积虑的把他诓下销金窟,该做何想?”

  君淑平静的望向榻上少年:“他那晚可是被伤得不轻呢。”

  “小娘对孤的家事感兴趣?”

  “殿下这条命更有意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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