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夜生长了,我明早得去点卯。”

  金卯想止住话头。

  可少年却没有打算终止谈话的意思,苦哈哈的说道:“你说好哄我睡觉的。”

  结果一番话说得贺寅想死的心都有了。

  他以为那迟迟等不到心上人的笼中鸟,已经死在了那一世的深冬。

  那个每次跑空,无助地蹲在雪地里抽泣的人,也被隔世的光阴锁在了一具冰棺里。

  光阴辗转颠倒,那些折磨人的画面就该留在他一个人的梦里。

  他原以为,自己才是那个抢占先机的人。

  他原以为一切都能推翻重来,那一世没护住的人,这一世该长命百岁,那一世圆不了的梦,这一世该皆大欢喜……

  原来只是他以为。

  他以为的事多了去了,他还以为金卯要离开自己是因为萧抟胡说的缘故,他以为金卯垂下眸子掩饰的泪光是因为害怕他爱的浅薄,他甚至以为金卯给贺寅找替身男宠是因为意气用事……

  他都忽略了多少细节啊?

  当他在永巷醒来,推开门的一刹那,那坐在三角板凳上的人是真的在哭么?

  那时金卯大清早起来就给他洗衣裳,因为那衣裳上面有他贺寅情动后留下的斑驳痕迹,他一直以为金卯是怕自己没衣裳穿才那般勤快。

  或许,对方只是单纯觉得那痕迹碍眼呢?

  贺寅四肢冷透了。

  他几乎没找准说话的腔调,华丽的音色脱口而出之际,他掐了自己一把。

  闷沉的声音里有股挥之不去的战栗恐惧:“你会原谅他么?”

  金卯被他逗笑了:“你怎么老是说原不原谅的话啊?我为何要原谅他?就算是梦,痛的也是我啊。”

  “不过我也不能拿他怎么办,只好离他远点。”金卯轻声道,“所幸他也不缺我一个,过不了多久就会把我忘掉的,那时我们就算两清了。”

  贺寅抿唇强笑,满腔寒涩在喉头凝滞,他说不出话来。

  他的金卯回来了。

  回来的时间也许远早于他,也许就在他推开永巷那扇门的前一刻。

  今夜此时,对方的笑声里含着凉薄的讥讽——被风雪侵裹的人暖和不起来了,把眼泪哭干后,柔软的心硬如铁石。

  他没有胜算。

  从推开那扇门开始,他就输了。

  所以他的金卯不在意他了,打从永巷起,就不遗余力地和他拉开距离。

  你该如何留住一个心如死灰的人?

  贺寅抱紧对方的衣裳,呢喃道:“我只能用此生奉陪。”

  要把一生光阴砸进去。

  他等了你一生,轮到你等了。

  可你不甘心。

  你恨,那分明是另一个贺寅干的混账事,为何要在你头上清算?

  “对,我毫无保留的爱着他。”

  那你把你的病症告诉他。

  不行。

  少年无力的抱着头,在墙上撞了两下。

  “喂,你疯了?”隔壁的人幽幽道,“把你老家住址告诉我,免得撞傻了没人认领。”

  贺寅哑声道:“我不撞了。”

  他嗅着金卯的衣袍,属于金卯的气息已经消散干净。

  于是他心里涌上一阵恐慌,就像暮春的最后一朵花看到群芳在眼前凋零,下一刻自己也会在枝头分崩离析。

  在金卯说“两清”的一瞬间,他发觉死亡与丢弃其实是一个道理——他不爱你了。

  尝过他毫无保留的刻骨爱意后,他不爱你了。

  于是被留在大雪里无助守望的人,变成了你。

  他抽身离去,直到这时,你才发现他不仅是你的解药,他是你的命,你求之不得的光明。

  可悲的人。

  月照枯骨,思念成霜。

  这夜少年藏在夜色里,他的爱人就在一墙之隔。

  他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入梦,梦里的人抱着他的衣裳,正爱得热烈。

  “贺寅,你几时回来?”

  回不来了。

  *

  清早,金卯抱起骨灰盒子,悄悄在门缝里张望。

  他告了小半天假,要把萧褚给金琰送去。

  见外面没人,他才小心的推开门,蹑手蹑脚的跑下走廊。

  “去哪?”秦老刚打完一套太极拳,精神矍铄的和明叔下棋,看到金卯踮着脚走出去,顺口就问了一声。

  金卯瞧着脚尖,细声道:“去昭狱看干爹——”

  秦老原本没打算管他,可他有个毛病,撒谎时就爱盯着脚尖看。

  秦老顿时觉得这小子有事瞒他。

  老人家暗哼一声,背着手绕到金卯面前,瞧着盒子:“里面是什么?”

  金卯抿了抿嘴。

  “是一些要紧的……旧物。”

  “哦,什么旧物?”

  金卯紧张得脸上蒸出一层热气。

  “旧物就是旧物。”

  他抬脚往前走。

  秦老背着手跟在后头:“打开看看。”

  “不行。”

  “你怕老头抢崔兰的东西?”

  金卯顿住脚,严肃道:“不能这样说。”

  他万分谨慎是因为萧褚和秦老历来就不合拍,若知道他要把萧褚埋在金琰的坟里,恐怕要把老人家气出个好歹。

  可秦老说萧褚的尸骨是东西,金卯就不太开心了。

  金卯说道:“盒子里是干爹的旧衣。”

  秦老瞧着他那模样:“你先把头抬起来,再说一遍听听。”

  金卯扬起脑袋:“盒子里是干爹的衣物——”

  他说着打开盒子,上面果然是一层衣裳。

  然而他盖得太快,秦老是什么人?

  这老古板越发觉得不对劲,拉着盖子不许他盖。

  “底下肯定有东西,你小子做贼心虚,别以为老夫瞧不出来,可别是给那樊川的小子送了什么书信吧?老头子还活着呐,你、你不许跳火坑!”

  金卯看秦老往盒子里扒拉,有些着急。

  衣物底下就是萧褚的璎珞项圈和尸骨,璎珞是旧物,萧褚当年天天都要戴着到处显摆,秦老认得。

  “爷爷!我很赶时间呢!”

  秦老见他支棱着手爪子不准自己翻看,牛脾气登时就犯了。

  恨恨道:“我就要看!快打开,小混账,以为老夫不知道么?你三年前拿了那臭小子手帕的事都传到四海八荒了,哼!”

  老古板气哼哼的把他手拍开,金卯急红眼了,脚尖一转,就打算跑出去。

  秦老是何许人也?

  人家九十高龄了还能踹开三里巷的院门,他一个小脆皮太监跑得再快,有人家快?

  秦老出手如电,一把揪住他的后颈,劈手夺过盒子。

  “……”

  秦老望着衣物底下的项圈,脸上忽然死寂一片。

  他轻轻把项圈拿起来,定定看着那清隽的名字。

  “萧褚,原来是你啊——”

  老人家哑声向金卯说道:“多大点事,做贼似的。”

  他把项圈放回去,把盒子盖上,金卯惴惴的伸手去接。

  “砰——”

  秦老红着眼眶,在大家都以为他要把盒子递过去时,他突然将盒子重重的摔到地上。

  灰白色的骨灰撒了一地,碎尸万段无过于此。

  金卯愣怔的睁大双眼,眼泪唰的一下涌出来。

  “爹爹——”

  秦老厉声喝道:“休要做儿女泣!此等妖孽,纵使灰飞烟灭亦不足惜!”

  老人家背过身,嘶哑道:“公孙明,把那摊恶物扫去烂水沟,决不可让金琰的坟冢被这妖物玷污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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