总是凉月夜如钩,孤枕几多愁。

  思君如流水,长恨水悠悠。

  沙漏窸窣,时间与夜色在烛光里难舍难分。

  贺寅手心贴在墙上,嘴角笑意恬然。

  他太久没看到金卯了。

  他想得快发疯了。

  实际上,他以为自己还能撑一会儿,但在别人看来,他已经和疯子没什么区别了。

  这人攥着金卯的衣袍,华丽的声线如夏日山间沉吟的清泉。

  一如昨日那样,缓声轻哄着一墙之隔的人入睡。

  “小老虎是山中的霸王,他打出生起就知道自己要统领百兽,奈何他身体很差啊,小老虎不知道疼,小老虎有病——”

  为了避免他误伤自己,母老虎命令他不准动。

  于是他打两岁起就一动不动,发病时抽搐不止,母老虎怕极了,把他关在小黑屋里,她恨不得杀了他,骂他是被魔鬼上身的妖物。

  小老虎一言不发,小老虎不知道妖物是什么。

  一天,他向母老虎说:“母妃,阿寅很乖不是么?阿寅自己读完了一本书,没让伴伴陪。”

  母老虎扇了他一巴掌,叫他闭嘴。

  小老虎没有感到疼,但他嘴巴里都是血。

  他知道了,他是妖物,母老虎怕他,母老虎嫌他丢了自己的脸。

  那晚上,母老虎把小老虎蒙在被子里,让他去死。

  “小老虎从那以后就不说话了。”

  贺寅目光悠远,嘴角微翘,爬上一湾笑意。

  “小老虎是个坏家伙啊,他看什么都不满意,不仅母老虎,森林里的小动物也都怕他。

  他每天捏着一把小剑,母老虎一松口,他就立马带着小剑满森林巡逻。”

  他想看谁最碍眼就杀了谁。

  那天,他刚发过病就被带去森林宴会,心情很差,坐在小椅子上,捏着小剑,想扎扎旁边那只笨狐狸,又想扎扎笨狐狸旁边的鼻涕虫。

  他烦躁极了。

  小剑刚要出鞘时,他看到母老虎脸上挤着他从未见过的笑,半弯身摸了摸一只小兔的脑袋。

  母老虎眼里光闪闪的,她看到钱时也是那个样子。

  “小兔乖得不像话啊,他像一颗白白净净的软糖,背着手,细声细气的向大家背书,他们叫他小鹤,他哪里是小鹤,他是小兔呀。”

  小老虎的呼吸突然停止了,他定定望着那雪团似的小兔,心口咚咚跳了起来。

  “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,好欢喜啊,母妃母妃,把这个小兔送给我养好不好啊,他向母老虎说道,阿寅有了他就不会发病了。”

  贺寅抿了抿嘴,额头抵着墙。

  “金卯。”

  隔壁的人背对着墙,蜷缩在柔软的被子里,睡得憨甜。

  贺寅在这时发了病,他用那僵抖不止的手将金卯的衣袍用力摁在心口。

  手太僵硬了,还没抓住,又落下了。

  他又拼尽全力,一点点伸出手,把衣袍捞在怀里。

  “金、卯……”

  我的人啊。

  云间小鹤纵使跌落泥泞,一身白羽依旧夺目,遗世独立。

  病虎怎敢觊觎他的小兔?

  “嗬……”少年紧抓着衣袍不放,骨节发出声声脆响。

  湿热的液珠一颗颗滚下眼尾,浸湿薄枕。

  这夜春风彻骨凄寒,所幸他的爱人就在咫尺之间。

  “我能留住你么?”

  金卯赤脚站在纯白色的雪地里,伸手接着飘落的雪花,用指尖一点点碾开。

  他梦里的冬天是暖和的。

  少年从陌上走来,不停问他:“我能留住你么?”

  金卯偏头瞧着对方,笑意淡薄,长揖及地。

  “君是泉上人,臣是泉下鬼。我撞了一世南墙,这白捡来的一世,就让我为自己活吧。”

  金卯起身离开,少年哭着笑着,仍然问他:“我能留住你么?”

  金卯睁开眼睛,望着昏夜。

  你留不住。

  金卯心死了。

  *

  正月十三,隔壁安家打发女儿出嫁,她远嫁到绩溪。

  一大早,金卯就听到隔壁的动静,那家主母指挥家里的两个小丫鬟忙进忙出,亲戚们都来了,要送亲。

  安家架起布蓬置备饭菜招待宾客。

  知道隔壁住着四个神佛,大家都压着声音不敢大声吆喝。

  金卯趴在墙上往院子里瞅了一眼。

  一个穿着暗红长袍的中年男子颐指气使的说道:“不消准备得这般风光,你家女儿是咱们老爷当妾,并不是去当主母的。”

  亲戚们都愣住了,望着主人家。

  安家两口子红着脸,强笑道:“总是她第一回嫁人,家里一点心意罢了……”

  管事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?

  把女儿卖给别人当妾的人哪里会有什么心意,其实是想瞒天过海,向亲戚们收喜钱罢了。

  管事要笑不笑的。

  女儿家名声重,要不是这两口子做得太过,他本不打算开腔的。

  “绩溪路远,老爷吩咐在元宵前把人送到,容不得耽搁,你自家且招待宾客,叫姑娘出来,跟我走吧。”

  安小允盛装打扮,披着霞帔,盖着红盖头出来。

  管事又笑道:“姨娘,小的这厢有礼了,按规制,我朝妾室进门是不盖红盖头的,取下来吧。”

  少女僵在原地,颤声问:“姨娘?”

  “是,你爹娘一百两把你卖给咱们老爷,从今儿起,你就是董家的姨太太,安姨娘,且摘下盖头上轿。”

  少女颤手拽下盖头,愕然望着爹娘。

  “你们……把我卖了?”

  她爹怒道:“养你一场,说什么卖不卖的!老子送你去富贵人家享福,你休要做出这副死相,高高兴兴的随管家去,到了董老爷家好好服侍夫主!”

  安小允脸上的胭脂几乎遮不住底色的惨白,她摇摇欲坠,死死捏着袖下手帕。

  “你还等什么?”

  “人家叫你,你聋了?”

  “儿啊,你别怪你爹,你弟弟年纪也快到了,须得娶亲,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银子,你体谅体谅爹娘的苦心吧!”

  痛到极致,安小允哭不出来。

  她从没想过爹娘会如此绝情,竟把她卖给大户人家当妾……

  妾,那就是奴婢啊!

  她有心想撞墙一死了之,可听爹娘叫苦,她便回道:“知道了,爹娘莫急,我嫁。”

  两口子都喜笑颜开:“这就好!快,上轿子,瞧瞧这轿帘子的质地,比你身上的嫁衣还光鲜!”

  靛青油布帘子落下,遮住了安小允死水一般的脸,小轿晃悠悠抬了起来。

  金卯跑去左厢房:“师叔,她走了,她爹娘把她卖给绩溪董家当妾。”

  周景舒拿着一把刻刀,在打磨出银光的钢刀上雕完了自己名字的最后一笔。

  她把刀细细擦净,放入配套的刀鞘中,递给金卯。

  “送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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