插入银盘。

  脚下踩着的地面微微发光,一粒粒全息的投影自下方扩展出去,化作无数星星点点的立体小方,悬浮地面。

  陆煜站在起伏的虚拟粒子前。

  台面下方,一排排漆黑座椅,端坐一百余身道影。

  五十九武者坐于前方。

  五十六看客坐于后方,有官居高位,有后勤支援,神情整肃,默默无言。

  “我是陆煜,目前任职研究院武学总教官,这场会议由我主持,接下来是我对魔临破阵战前总会之概述…”

  空气里流淌着少年清洌如雪松,平静如山风的声线。

  场下。

  江永麟挺直脊梁。

  默默看着高台诉说的年轻人。

  那龙国少年具身浓黑特制战服,高领斜扣。

  腰间束带勒住褪去单薄的身躯。

  隐匿的胸骨,挺拔的脊背,将过于年轻的稚气生生压入骨髓,勾勒出一股天之柱石般强大稳定的气质。

  很好的气势。

  隐有柱国之威!

  江永麟不断点头。

  他依旧一身清寒,只两肩担着广阔的世间。

  可这尘世的担子,重于泰山。

  因此,人固有一死。

  水声咕噜噜冒着泡,吊瓶轻轻摇晃,两根瘦弱的手臂扎着针眼,拽着细管,搭在膝头。

  这是江永麟第一次面见陆煜。

  他活不了太久,寿命如那灿烂的晚霞,故而不顾劝阻,拒绝全息投影,亲自来到,提前见一见这名带来历史转折点的少年。

  陆煜是龙国气数的转折点。

  气数这个词很抽象,但无论谁对它都并不陌生。

  最常见的。

  便是…

  每个王朝都有它的气数。

  无论鼎盛时期多么辉煌,兴衰不过三百载,或亡于制度问题,或亡于发展问题,或亡于外部环境之变化。

  其兴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。

  一团体、一政党、一地方乃至一国,都无法逃出历史周期律,周而复始。

  当历史的潮流奔涌而来。

  总会让那么一个人出现来推动历史的发展。

  不是因为这个人出现了历史才发生改变。

  历史的趋势无法阻挡。

  历史走向由群众所决定。

  单一的英雄只起推动作用,不能左右历史进程方向。

  英雄是转折点,而人民则是大势。

  不过,大势所趋,也得以英雄作为转折点所驱动。

  现在,江永麟的眼前,便出现了一个带来历史推动转折点,且诞生于人民中的少年。

  ……

  身侧十数名一直不苟言笑的智囊,目光紧盯台上那张吐露红舌的唇。

  江永麟此前已跟曾培英有过交流,访问过这个ppt的所有内容,做足了心理准备。

  他身前身后的长老团智囊,却显然没有做好接受冲击的准备。

  陆煜嘴里带着巨大信息量的话语,仿佛浪涛般压下,顷刻之间压倒了一群高智商人才的心神。

  一群智囊团男女呼吸急促。

  手指无意识抓紧录音笔。

  就连那名带着李大校偷偷前来旁听的王长老,两人亦是眉部肌肉抽动,喉结明显起伏。

  之前对于《全国武道推广计划》不屑一顾的王长老,全神贯注,注视陆煜开启的唇。

  每一个听起来熟悉,连在一起显得无比惊悚的音节,带给他巨大的心理冲击。

  江永麟神色平静,甚至有点轻微的新奇。

  他侧过头扫视他人面部,看着极强心理素质的智囊、长老一个个强做淡定的模样,就好似对镜观象,照出他平静表情下同样波澜涌动的内心。

  平心而论。

  江永麟抬起食指与大拇指,摩挲着嶙峋下巴。

  平心而论,台上这位以他年龄来看,显得年轻过分的汉家儿郎,并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语言,恐吓四方。

  陆煜一字一句,平静做着陈述,陈述着魔临事件,陈述与十二座魔窟基地有关的前世报告。

  ……

  最精确的预见者,往往是被往事刺穿胸膛的幸存者。

  陆煜对十二座白鹰生物基地的洞见,源自两张笑起来肉乎乎的小脸。

  另一个流动的时空当中。

  一个月后。

  西南基地市会出现一起惨案,这个案件叫做“第七小学双胞胎放学失踪事件”。

  事件发生的第一天。

  12月21日晚,陆煜冲进警局,入目是颤抖的小叔陆元宏和小婶?。清瘦中年人旁的小婶?白大褂未脱,颤抖捂着嘴,捏着一张印着两枚肉乎乎笑脸的照片。

  而在1月,正在读书的陆煜迈入20岁生日当天,将会听闻小叔陆元宏,小婶?赵清涟共同失踪的消息。

  最终得知他们的死讯。

  外出寻找子女的夫妻两人,一路跑遍西南地区12座卫星城,尸体于13区悬空寺外发现,死亡调查结果系坠亡。

  动手的是南缅军阀。

  养父陆元直带兵前往,共剿灭南缅军阀数千人,未能找到双胞胎侄子侄女,仅带回弟及弟媳遗骨埋葬。

  此后一年,陆煜一直在寻找弟弟妹妹的信息。

  他无数次前去警局,却迟迟未能得到后续音讯。

  直到。

  2031年3月,白鹰自由意志合众国,在国外制造人体实验基地的相关视频曝光,引爆全网热议。

  陆煜看到了这条新闻,看了很久很久。

  彼时,与高武生命共生的陆煜九死一生,他隐姓埋名,活在疯狂的幻视之中,艰难突破先天境界。

  这个时刻,龙国98%的武者仍处炼血境。

  在高武生命的欢呼声中,陆煜提刀出门,杀入西南一人贩子窝点,鲜血涂地,人头滚滚,尸首共计三十一人,事件发生后,陆煜被龙国武道局关注,侧写为不义凶犯,线索赏金三十万。

  一月后,4月轻柔的风拂过怒江大峡谷。

  位于此地的悬空寺遗址迎来了一名面若平湖,心如激雷的先天复仇者。

  十二魔窟怒江蜂巢覆灭,陆煜诛杀一千六百三十关联者,全身是血,走出峡谷。

  那时那名二十岁的先天武者,低垂着头,佝偻着手。

  他走着的背影,好像一条狼狈的狗。

  陆煜低头走着。

  他手里捧着两团深褐色的泥。

  这血泥曾是两张柔软的笑脸。

  那两张小脸会呼呼吹气,给落败打着绷带的人儿,吹来混着心疼眼泪的清风。

  两个小孩叫着哥哥,哥哥。

  不断吹着凉津津的风,吹散了那年那个夏天,那青武赛落败少年心中的忧愁苦闷。

  可这两个孩子最终被掳走。

  注射,改造,处理。

  最后跟其他冰冷冷的尸块一起,被机器碾压成泥。

  尸泥堆积在一起,倒入实验室外的一处垃圾处理地。

  坑底。

  眼泪,死亡,血肉…全都和在一起。

  凝成一座小小的,深不见底的潭。

  数分钟前的陆煜站在潭边。

  缓缓跪地。

  伸出手去。

  可下陷的亡魂爬不出来,上方的武者始终分不出去。

  陆煜分不出谁是谁。

  分不去杂乱的骨。

  挑不走该取的肉。

  眼泪,夏天,轻柔安慰的话语,不断叫着“哥哥”“哥哥”的两张笑脸,被切割的头颅,被拆分的躯体,一切都打成肉泥,倾倒和在一起。

  分不出来。

  分不出去。

  就像他和他体内那枚鹊巢鸠占、不断呓语、取代他心中神明的高武碎片,和在一起,再也分不出谁是谁非了。

  ……

  滴答滴答。

  空海倒流。

  陆煜眨动着瞳孔深处逆流的时间。

  水流不息,退回一切未曾发生的现在。

  他从时间的末尾,站到时间的开端。

  陆煜合上瞳孔深处往昔无能的倒影。

  再度眨眼,短暂走神的少年挥动手指关节。

  半空中,虚拟粒子作灵光跳跃,投射出12座基地三维模型。

  其中建筑立体,人影俱全。

  “说完第六基地燕山血库。”

  “接下来,第七魔窟,西南基地市辖区,「怒江蜂巢」。坐标位于怒江大峡谷悬空寺遗址,伪装躯壳为少数民族文化保护工程,

  与之勾连组建的汉奸网络,主要人员有,傩舞非遗传承人吴……”

  此时已是魔临破阵战前会开启后第二小时。

  台上的少年落下最后一句有关魔窟的发言:

  “十二魔窟,江南基地市辖区,「鄱阳魔眼」。坐标位于鄱阳湖魔鬼三角区,伪装躯壳为湖底长江江豚繁育基地,

  与之勾连组建的汉奸网络,主要人员,水生动物保护协会副会长张鹏,水生所院士李、方,杰青罗、金……”

  解说停下。

  十分钟后,陆煜拧开黑水杯,喉头滚动。

  他介绍完了十二座人魔魔窟的全部情况。

  包括基地代号,坐标定位,表面伪装,汉奸头目等。

  “详细情报就是如此。”

  给了众人一点消化的时间。

  接下来,陆煜拿出了新的方案。

  ——高危三区攻坚方案。

  方案执行者陆煜。

  境界淬骨境中期。

  代号「游龙」。

  初始战场,西南基地市三星鬼堆。

  支援路线,呈三角辐射区自「三星鬼堆」起,中到「祁连尸城」,终至「鄱阳魔眼」…

  “初定方案如此,我将在三个地方来回穿行。”

  陆煜道。

  “三星鬼堆突击队由我带队,之后祁连尸城死斗组,鄱阳魔眼终结组,不急突袭,潜伏其中,待我游龙。”

  “其他武者,五人炼血境独立作战,执行常规九区破袭战术……”

  陆煜看向下方。

  左侧,有个怔怔看着他,眉心一点红的老者。

  陆煜收回目光,声音清冽:“另外,这两日需要各地战区派出特遣队,对汉奸网络进行围剿。”

  食指中指探出弯曲。

  陆煜敲了敲台面。

  鼓点落下。

  半空中,灵光跳跃,投射出一张张半身人三维模型。

  民间,从民俗学者到风水大师到边贸公司董事。

  体系,从退休外交官到军区后勤部长、海关高级督察、水利局副局长、水务集团总工程师、文旅局长、环保组织高层…

  详细一串的姓名,履历,脸蛋,让人看了冷汗涔涔,后背打闪。

  台下五十九名武者,目光宛如一柄柄冷酷的巴特雷狙击枪,以八倍镜,描绘记录下每一张脸。

  这些都是需斩杀的汉奸头目。

  该死。

  该杀。

  靠椅间。

  王长老和江永麟正在轻轻交谈。

  眉心一点红的老者正在皱眉思考。

  短暂的沉寂后,看着眼前浮现的无数汉奸投影,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老者,眯起眼缝,忽然发声:

  “若是战区出手,围剿汉奸网络,是否会惊动魔窟内部,与之联络的鬼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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