箫声渐起,此刻却已是深夜。

  苏瑾持箫而奏之处,也非茶室,而是自己卧室。

  屋外风雪骤然,呼啸不止,纷纷扬扬。

  伴着箫声的,亦有琴声。

  顾雁翎穿着的新衣,乃是套白色旗袍,外罩着厚重白色貂皮大披袄子。

  雍容华贵中,越发熟美了,与以前白裙飘飘模样对比,是一种不同的魅力。

  这一次,二人合奏的曲子,正是《回眸叹》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,亦是其中的黄阶乐曲,《回望千山》。

  这曲子的作者,明显是个很有实力的武者,乃至成名之后的地位、身份都很高。

  亦是个极擅乐理之人。

  这作者写在曲中的故事,也是他亲身经历的故事。

  继《意疏狂》与《百战歌》后,少年成了青年,他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。

  那凌云壮志,纵横江湖;那心怀天下,为国征战。

  崛起于江湖,名成于军中,快意恩仇,开疆拓土,封侯拜相,不在话下。

  他不曾乱情,也不曾与其他女子勾搭,他自诩为英雄,答应了姑娘会回去娶她,便要回去娶她。

  年少的儿郎,一但醉心事业,便也不将儿女情长放在心上。

  觉得这是小事,是麻烦之事,是不愿多费心力之事。

  这些年,他连书信都很少写给少女。

  少女,亦在一年年等待中,看着岁月悄悄流逝。

  雪化成溪流渐渐,花开成烂漫朵朵,落叶再次打着旋儿落入泥里,又是一年冬至,玉尘漫天。

  她继续等着,有人笑她痴,亦有人说她傻,她却只是笑着不语。

  爱一个人,便只爱他,说过要等他,便也要等他,不悔,不弃。

  菟丝从长风,根茎无断绝。

  无情尚不离,有情安可别?

  于她而言,等待,便是她的战场,虽无声无响,于波澜不惊中,却更为波澜壮阔的一战。

  她用自己的一生,在践行自己的爱。

  箫声依旧波澜壮阔,似一篇男频爽文,打打杀杀,步步高升,容不下半点儿女情长。

  琴声依旧隽永徐徐,是一个好女子认真的爱,恪守着诺言,惦记着那少时离家的心上人,等他来娶。

  可她,毕竟不是武者,也不擅修炼。

  她夜思日想,相思成疾,终究,病倒了。

  她身体一直也不好。

  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。

  她,却该是好不了了。

  那时候的故事,总是很慢,女子用情也深,答应了等你,便是答应了你,即便这话,或许只是你离村前的轻轻一言。

  可于我而言,只要点了头,便是绝无回首的承诺。

  该等你多久呢?不长,不短,便一辈子吧!

  ……

  那时,战事已定,少年成了青年,也成了将军。

  犒赏三军,难得饮酒,一封家书也到。

  落英缤纷,粉色花瓣落在拆开的信笺上,那颜色,是少女送他到村口时,脸上滚烫的绯红。

  将军持剑的手,利落干脆,总稳如泰山,这一刻,却一颤。

  总有人认为,会有人一直在等他。

  也总会有幸运儿,能遇到愿意一直等着他的人。

  可是,这些幸运儿,往往却不懂珍惜,他们以为只要不辜负,不移情,便算对的起了。

  对于陪伴,却总不屑一顾。

  你忙,忙到天昏地暗,日月无光,忙到一封信也不愿多写,忙到心中留不下对她的丝毫想念。

  可这一刻,她走了。

  她实现了自己的诺言,但,你呢?

  骑白马,走三关;换素衣,回中原;薛平贵自己感动自己,却骗不了自己,世上没有王宝钏了。

  将军此刻,亦是恍然,他看着送信来的老家人,声音也颤抖。

  “她……临终前,可有要对我说的话?”

  老家人看着将军:“她说,她会等你,但对不起,这一辈子太短,她只能等到这个时候了。”

  战无不胜的将军,这一刻,哭了。

  可是,哭有何用?

  错过了,便再也不在。

  如苏瑾前世的母亲,等不到经商在外的儿子。

  亦如这将军要娶的姑娘,等不到壮志凌云的情郎。

  将军不是无情之人,终于,在失去了之后,他才明白,自己永失了挚爱。

  辞了官,卸了侯,他布衣归乡。

  满脑子混乱画面,皆是两小无猜时,少女娇憨模样。

  亦是自己离村时,她牵着自己的袖,满眼泪,却不流,也低着头。

  他来到少女的房间,那里有她的遗物。

  好多书信,不曾寄出,一笔一相思,墨似花骨朵。

  亦有他成名后的事迹,由少女落笔记下,工工整整。

  一朵黄花,是他当初别在少女头上的,已然成了花干,仍旧保存着。

  一缕碎衣,是少女当初受了伤,他将衣摆扯下替她绑住伤口留下的,也被少女收藏着。

  那时,他们都还小,他背着少女,骂她不小心。

  也埋怨着,女人就是麻烦!

  这一刻,辞了将军的青年,才愕然发现,这一幕幕原来他都记得这般清楚。

  他也才发现,自己给少女留下的东西,竟这般少!

  一朵花,一缕布,一句“你等我”的辞别!

  他自恃英雄,名扬江湖,声动天下。

  他满眼皆是梦想,执着于心中的道,看遍了山河,看遍了天下,却从不曾回头,去看看自己身后,那为他纸伞,纤纤素手。

  村口池畔,正是她送他离别之地,水微凉,风满袖,荷叶田田如绸。

  这一刻,他也恍然。

  一番经历如梦,再回村口,仿若回望千山,人不在,花依旧。

  也自醒了,梦醒千山,窗阴一箭。

  万般经历,不如逢她一笑,此时才知,又有何意义?

  每个人都会经过这个阶段,见到一座山,就想知道山的后面是什么。但是,可能翻过山后面,你会发现没什么特别,回望之下,可能会觉得这边更好。

  当年,看山是山,看水是水,有赤子之心,却无入世之智。

  后来,看山不是山,看水不是水,有了世俗之志,淡了赤子之心,总觉自己好似什么都懂了,实则又什么都不懂。

  待得后来,你越过了一座又一座山,踏过了一条又一条河,终于,回到原点。

  你回望千山,明白了,这些经历也如你的人生轨迹,你若归来还是少年,便是圆满。

  可惜,有些人,也不在了。

  再回眸,人不在,独留叹。

  这,便是《回眸叹》。

  终于,你看山还是山,看水还是水。

  山从未变过,水也从未变过,之前变的,是你的心,是你被庞然而无尽的追求,迷乱的心。

  辞了将军职的青年,此刻看山,也看水,恍惚间也看到了那个少女。

  她牵着自己的袖,眼中泪光闪烁,她忍住不哭,努力的笑。

  她说:“我等你。”

  ……

  这一刻,琴声停。

  箫声,也停。

  唯独,屋外,风雪不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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