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日闲暇,嬴诗曼很轻易就招募到近千名针线娴熟的妇人,日夜赶工把皮袄缝制完毕,发放到内务府的匠工手中。

  恰逢天气阴霾,寒风呼啸,这份迟来的岁赐收获了数不清的感激以及对陈庆的怀念。

  终于等到暖阳破晓,和煦的阳光洒满大地,侯府大门轰然打开。

  两列精悍的骑士纵马开路,身条细长的猎犬犹如闪电般窜了出去。

  韩信裹着厚重的裘服,头戴锦帽,胳膊上架着一只神骏的苍鹰,不紧不慢地骑着黄骠马随侍在陈庆左右。

  英布身后背着一柄阔刀,眼神中仍残留着宿醉的迷离,时不时打个酒嗝。

  “阿菱,小心些。”

  陈庆特意给她挑了一匹温驯的小母马,放慢了脚步陪伴在侧。

  “无碍的。”

  “不用担心我。”

  相里菱紧紧地抓紧马缰,神情略显紧张。

  “走,狩猎去!”

  陈庆一挥手,声势浩大的队伍开拔启程。

  马嘶犬吠,啼声如雷,所到之处行人无不避让。

  贵族狩猎并不止是一项简单的娱乐活动,同时还是彰显身份以及炫耀武力的手段。

  陈庆有宝马、有良犬,前呼后拥随从数百。

  再无知的人都能猜到这是咸阳的顶级权贵出行狩猎,纷纷投去艳羡的目光。

  猎犬撒欢一般来回兜着圈子,突然被迎面而来的马车吸引了注意力,扬开四蹄狂奔过去。

  “吁!”

  车夫飞快地跳下车,死死拽住了驽马的缰绳。

  “哪里来的畜生,去去去!”

  他挥舞马鞭,狠狠地甩了两下。

  谁知道猎犬后退了几步,反而更凶恶地咆哮起来。

  “哼。”

  车厢里传来一道沉稳苍老的嗓音:“见物知人。家有恶犬,想必主人也非良善之辈。”

  “杀两只狗,给他个教训。”

  车夫躬身应诺,目露凶光拔出了腰间的短匕,小心翼翼向前挪动脚步。

  一声尖利的口哨突然响起。

  猎犬霎时间收起警惕的状态,摇着尾巴飞快地向后跑去。

  “可惜……”

  车夫收起短匕,抬头望了一眼忽然愣在原地。

  “家主,是诗曼公主府上养的狗。”

  “什么?”

  蒙毅狐疑地掀开车帘,四下寻找陈庆的身影。

  正好狩猎队被马车所阻,逐渐汇聚在一起。

  陈庆受到李左车提醒,狐疑地朝着马车看了过来。

  二人的视线碰撞,他才知道仅仅是一次巧合而已,并非对方有意寻衅。

  冤家路窄,想不到咸阳城那么大,竟然与老登狭路相逢。

  “帝婿好雅兴。”

  蒙毅原本不打算理会,可发现嬴诗曼不在队伍中,立刻按捺不住扬威叫阵的想法。

  “难得天气晴朗,暖阳和煦。”

  “帝婿这是要出城狩猎?”

  “果真是无官一身轻啊!”

  “不像老夫垂垂老矣,还要为公务繁忙,奔走不休。”

  他装模作样地捶了捶腰背,露出疲惫的神情。

  陈庆一下子被气笑了。

  你跟谁俩呢?

  天晴了,雪停了,你又觉得你行了是吧?

  “蒙上卿劳苦功高,实在令人敬佩。”

  陈庆装模作样行了一礼。

  蒙毅笑意更盛:“帝婿过奖了,为皇家效力,为社稷筹谋本就是老夫的分内之事。”

  “宁内史还在府衙中等候,老夫就不多叨扰了。”

  “你接着走马狩猎,接着嬉戏享乐。”

  “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!”

  陈庆缓缓点头:“蒙尚书所言极是,陈某愧疚至极。”

  “若不是您这一代文臣苦心谋划,武将浴血酣战,哪有大秦今日之盛景。”

  “这走马苍鹰,锦衣裘帽,全都是托了您的福啊!”

  “蒙尚书尽管去操劳,这盛世繁华就由陈某代您享受了!”

  蒙毅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,“帝婿见解独到,与旁人不同,老夫叹为观止。”

  陈庆瞪大了眼睛,左右环顾:“莫非在下一时不慎说错了什么?”

  “我一言一语都是发自肺腑啊!”

  “咦,老上卿至今还用着以前的马车?”

  “您这驽马也够瘦弱的。”

  “连衣着都有些寒酸。”

  他摇了摇头:“蒙上卿又不是用不起,大可不必没苦硬吃。”

  “你看陈某多想得开,钱财乃身外之物,生不带来死不带去。”

  “敞开了花销嘛!”

  “反正几辈子都挥霍不完。”

  蒙毅气愤地别过头去。

  再忍一忍,他嚣张不了几天啦!

  你今天所拥有的一切,迟早会被剥夺得干干净净!

  来咸阳的时候是什么样子,就让你再变成什么样!

  “嘶~”

  “蒙上卿莫非是真的用不起?”

  “得罪了,陈某不知道蒙家已经落魄成这个样子。”

  “来人,给蒙上卿拿一套裘衣。”

  陈庆捧着衣物做了个请的手势:“还望老上卿保重身体。”

  “没有您披星戴月,废寝忘食,何以振兴江山社稷?”

  “社稷不兴,我家中的贵货卖给谁呀?”

  “卖不出货就赚不到钱,哪来的珍馐美味、锦衣玉食给我享用?”

  他一本正经地说:“老上卿再多干上二三十年,陈某大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全靠你了。”

  蒙毅怒不可遏地钻回车厢里:“走!”

  车夫面露难色,轻轻牵着马缰往前走了两步,请求狩猎队让路。

  陈庆往两边挥了挥手,“让老上卿先过去。”

  他火上浇油地冲着车厢喊道:“蒙家若是短了花销,尽管来我府上说一声。”

  “多了不敢说,几万贯是能支借出来的。”

  “老上卿别不好意思啊。”

  “实在不行,陈某帮你再找一样差事,等下职了去赚个仨瓜俩枣补贴家用。”

  “您这身板老当益壮,身兼数职不碍事的。”

  车窗中迅速探出一颗脑袋,满脸怒色地瞪了他一眼,嘴里咕哝着骂了几句,重新缩了回去。

  “嘿,老登怎么急眼了?”

  “我明明是一番好心嘛!”

  陈庆冲着离去的马车屈起大拇指:“一把年纪了,玩不起就甩脸子,真给他惯出毛病来了。”

  相里菱拍了他的胳膊一下:“行啦。”

  “蒙尚书的脸色都气得发青了,你少说几句吧。”

  陈庆不屑地哼了一声:“分明是他先来招惹的我。”

  “大家做个见证,蒙上卿走的时候好好的,可别回头一时郁愤于胸,嗷的吐出一口老血,又赖在我头上。”

  李左车等人哈哈大笑。

  蒙毅一把老骨头,遇上侯爷这种行事不按常理的奇人,可真是倒了大霉啦!

  ——

  苍茫起伏的山野间白雪皑皑。

  猎犬四下散开,沿着积雪上的足迹追寻着野兽的行踪,每当有所发现,便兴奋地狂叫着发足狂奔,一眨眼就消失在人类的视野当中。

  陈庆和心腹部下牵着马缰停驻在一处避风的山坳中,吩咐英布把守入口,然后解开了马上携带的木匣。

  “这里有一支火帽枪,两支燧发枪。”

  “各位拿去分别试射几枪,品评其中优劣。”

  韩信和李左车分别接过火枪,好奇又兴奋地摸来摸去。

  “阿菱,你来教他们使用。”

  陈庆自己留了一支,熟练地往枪管里装填火药。

  相里菱简短地介绍了一遍用法,又详细解释了其中的不同之处。

  李左车笨手笨脚地做好准备工作,端起长枪对准了远处一棵粗壮的大树。

  “扣下扳机就行了?”

  “对。”

  砰!

  清脆的枪声响起,李左车的肩膀被撞得生疼。

  他望着毫发无伤的树干尴尬地笑了两声,问道:“火帽枪呢?”

  二人连续打了十余发子弹,英布禁不住诱惑,也跑来过了把瘾。

  待枪声停止后,他们不约而同地凑到了大树旁,盯着斑驳的树皮啧啧称奇。

  “百步之远,连树皮都能打穿,破甲亦不在话下。”

  “真乃军中利器,比弩弓劲道大、装填快、打得还远。”

  “内务府的技艺越来越精湛了,这可比在下初见之时的火枪强出太多。”

  李左车回过头:“家主,燧发枪与火帽枪并无多大不同,连枪体都差不多。”

  陈庆爽快地承认:“对,火帽枪就是在燧发枪基础上改进的。”

  “手艺精巧的匠师只要明悉其理,想依样学样造出来并不难。”

  “难的是火帽里的发射药,它既危险又精密,一般人想仿都仿不出来。”

  韩信补充道:“燧石打火总有失误的时候,火帽似乎万无一失,而且装填更快。”

  “两军对阵,若是势均力敌的话,火帽枪必胜。”

  李左车摇了摇头:“恐怕未能如我等所愿。”

  他朝着刻意避开的相里菱瞥了一眼:“神枪营成立已久,军中兵卒又多是将门子弟。”

  “临阵时,其临危不乱,动作熟稔,应当不比燧发枪慢了。”

  “第一枪过后,拼的就是谁更不怕死。”

  “内务府摸过枪的人不少,却缺乏生死相搏的胆气。”

  “我担心……”

  “家主,咱们得想办法练兵啊!”

  陈庆摇了摇头:“京畿重地,哪里容得下咱们随意胡来?”

  “能熟悉枪械已经不容易了,真要大张旗鼓地整训兵马,只怕立刻就会引起黑冰台的警惕。”

  “不过……”

  李左车急切地问道:“家主您还有别的法子?”

  陈庆竖起一根手指:“但看天意如何了。”

  “天公作美,我等如有神助。”

  “哪怕摸过一次枪的生瓜蛋子都能以一敌十。”

  “老天要是与我为难,那便唯有以命相搏了。”

  李左车不禁好奇:“天公如何作美,才能以一敌十?”

  陈庆吐出两个字:“下雨。”

  “燧石撞击火镰后,引燃药池里的火药才能打响。”

  “火帽枪却不需要这么麻烦。”

  “它的发射药是装在火帽底部,然后扣在击砧上的,雨水根本淋不到。”

  “若临阵接敌时来一场狂风暴雨……”

  “哪怕对方有百万大军,也要饮恨沙场。”

  李左车激动地挥动着拳头:“原来如此!”

  “家主,只要切断通往北地的直道,单凭咸阳的卫戍军和神枪营,我等未必不能久战。”

  “待两军僵持之时,一场春雨足以分出胜负。”

  英布挠了挠后脑勺:“合着军心士气、排兵布阵全都比不过老天爷一场雨?”

  陈庆斥道:“哪有你说的这般轻巧!”

  “你可知道为了凝聚一记杀招,前前后后付出了多少?”

  “没有内务府铸币积累的经验,合格的火帽是那么容易做出来的?”

  “没有鹿仙翁冒着风险一次次的试验,改进发射药的配方,它能安全地装填进去?”

  “正是背后一千次、一万次的付出,才有了一次决胜的机会。”

  英布郁闷地低下头:“侯爷您说的这些某家听不懂,反正您让我冲锋陷阵,某家绝不推脱便是了。”

  李左车善意地笑了笑。

  下雨一定赢,但并非雨水之功,而是秦墨持之以恒的付出才有了今日的回报。

  “叔叔,您把大军交给信儿指挥,支撑十天半个月应当不成问题。”

  韩信思虑许久后,突然开口。

  陈庆笑呵呵地说:“本来主将之位就是你的。”

  “你来指挥,输了我也无怨,是天要亡我,非人力所能及。”

  韩信怔了下躬身作揖:“多谢叔叔信重。”

  陈庆又吩咐道:“李兄,你来居中筹谋,由娄敬、蒯彻辅佐。”

  “诺。”

  李左车郑重地表示:“家主放心,在下绝不辜负您的信任。”

  相里菱左等右等,见他们一直嘀嘀咕咕,似乎在策划着什么,不由地提心吊胆。

  “陈郎,我听到犬吠声近了。”

  “你们试完了枪,怎么不把东西收起来。”

  “让外人看到不好。”

  她麻利地把枪械装回匣子里,冲着李左车等人投去歉意的眼神。

  “我们来吧。”

  众人帮忙收拾的时候,相里菱不放心地把陈庆拉到一边:“陈郎,你跟他们说什么呢?”

  “我的眼皮子一直跳,心里慌得很。”

  陈庆微笑着回答:“你平白无故慌什么?”

  “我跟他们说……枪这东西好啊。”

  “它能让弱者不再恐惧,让强者不再嚣张,让权利不再傲慢,让正义得到伸张。”

  “世界上最公平的事莫过于——无论公卿权贵还是贩夫走卒,挨上一枪都会死。”

  “我说的没错吧?”

  相里菱急切地叮嘱道:“不许口无遮拦,否则我回去告诉姐姐,她非得骂你不可。”

  陈庆满不在乎地点点头,回过身去朝着呼啸而来的猎队挥手:“打到什么好东西了没有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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